景熹八年冬。
冷宫的静室里，风通过破窗打进来。
殷浮月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，迅速抱紧了怀中的少年。
宫人们慌乱的脚步声、惊恐的议论声纷纷从屋外传进来。
他们说，萧贵妃好心好意送太子到冷宫探望，废后竟然把自己亲生的太子殿下毒死了。
殷浮月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一般，低下身子，凑到少年耳边轻声呢喃：
“风好大，林林冷不冷，母后抱着林林，林林就不冷了，林林……”
十四年前，少年刚刚出生。
生下来就皱巴巴的，特别丑。殷浮月看到之后，当场崩溃地哭了起来。
那是还只是二皇子的夫君温柔地拥着她，说：“浮月，你给我生了一个多可爱的孩子。”
“宋峥，你眼瞎吗？”
“相信为夫，孩子会越长越好看的。”
他亲自给孩子取了名，林林。发音时舌头微微抬起，向上碰两下，俏皮可爱。
林林一天天长大，果然越长越帅气。
直到五年前，孩子爹将自己打入冷宫。
“殷氏，你现在的罪名，我如果不做处置就难以服众。但是，我会好好照顾林林的，他会是永远的太子。”
冷宫的日子里，听说孩子爹对小太子的恩宠依旧。浮月咬咬牙，冷宫里的什么凌辱酷刑就都熬了过来。
每次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，她都会鼓励自己再苟且几年，等小太子长大，娶妻，生子……
砰！
“殷浮月！”
静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。
狂风顿时就卷进了屋，将她蓬乱的长发高高扬起。
她停止了呢喃，抬起头缓缓看向门口。
门口站着一个身形颀长、面如冠玉的男人，紧抿的薄唇微微颤抖着，眼眶通红通红的，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声来。
是皇帝以前从未见过的一面。
殷浮月觉得很奇怪。
这个认识了将近二十年的人，居然还有这样脆弱的一面。
“林林！”
男人扑过来，将少年的尸体夺了过去。
怀里一空，殷浮月当即就像发狂的野兽一般，伸出爪子乱挥。
“宋峥！你滚！你滚开！”
可是刚一起身，就重重地摔在地上。
她当然没有忘记，她的双手双脚都被宫人们打断了。她只是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。
“你把林林还给我，宋峥，把林林给我……”
不管她如何哭喊，宋峥只是紧紧抱住太子尚有余温的尸体，咬牙忍住心中的悲痛。
余光里注意到男人身后站着一身华丽衣裳的萧贵妃，殷浮月怔怔地望过去，对上那个女人面上的冷笑。
“是你！你杀了林林！”
“姐姐！”萧贵妃惊恐地后退了几步，“你莫不是真的疯了不成？”
“你把林林送过来，是你毒死了他！”
萧贵妃吃惊道：“可是我一直在外面候着呀！”
“你要为我的林林偿命！”
萧贵妃跪在地上泫然欲泣道：“圣上，妾断然是不敢加害太子的呀！”
“你疯了！”暴怒的皇帝挡在萧贵妃身前，指着殷浮月痛心道：“五年前你陷害贵妃小产，构陷萧家忠良，如今小太子之死还要诬陷在她身上吗？”
“萧家忠良？”殷浮月像是听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，控制不住狂笑起来。
当初，是殷、苏两家合力帮助宋峥夺嫡。殷丞相是她的父亲，苏将军是她的舅舅，都因为殷浮月的婚姻而搭上了宋峥的船。
萧家算什么？不过是一开始站位五皇子，后又为先太子谋划，看到宋峥一路杀出来后才投奔的墙头草！
殷浮月可没有忘记，她殷家三房的分裂，还少不了萧家的撺掇。她对萧家的芥蒂，宋峥是知道的。
宋峥非但没有排斥这根墙头草，反而在夺位后将萧家姐妹都接进宫来，嫡女萧若玉更是被封为贵妃，受君王万千宠爱，相当于给她这个同甘共苦十余年的皇后打了好大的一巴掌。
“萧家是肱骨之臣？我父亲为你殚精竭虑，大哥为你背锅，两个表哥在战场上帮你挡枪，我的舅舅全心全意扶持你，又算什么？”
皇帝怒道：“殷浮月，休得再提此等逆贼！”
原来他还是坚信扶持自己上位的功臣变成了逆贼！五年前，殷、苏两家被查出勾结谋反、通敌叛国。殷浮月不相信，林林也不相信。可是，没等她着手调查，皇帝就以雷霆手段迅速处决了所有人。
“你就算不信我，也不相信鞠躬尽瘁的老国公吗！”
皇帝铁青了脸，低吼：“都是证据确凿的案子。你也只会旧事重提吗？”
殷浮月艰难地坐起身，脚底传来令人发狂的疼痛。
那是十二岁时被逼缠出的三寸金莲，婚后常常被宋峥把玩称赞的小脚。
“好啊，不提过去。我只想知道，林林是不是在查这些？”
皇帝攥紧了袖中的拳头，语气却刻意放松：“难道不是你撺掇的？”
殷浮月诡异地瞟了一眼后方看戏的萧贵妃。
萧若玉没来由地心里一凉，就听到那女人轻飘飘来了一句：“宋峥，你不信我，连林林也不相信。”
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？”
殷浮月背靠冰冷的墙体，偏头冲贵妃笑道：“我是个不祥之人。萧若玉，你看是不是呢？与我有关的人，死的死，跑的跑，唯有一个人得到了好下场。”
萧贵妃本就在看戏，突然被点名，略带不快地皱起了修饰精致的眉头。
“啧啧啧，你拿刀，我背锅，可你就没想过，是谁撺掇你拿刀？是谁默许你拿刀？”
锋利的目光如剑一般刺到她身上。
皇帝面带嫌恶：“殷浮月，你又想往谁身上泼脏水？多少年的把戏了，还玩不腻？”
萧贵妃目光一沉，脸色白了白。
这些年来，一直是同在深宫的庶妹提供计谋扳倒殷浮月，包括今日小太子之死。而她这个庶妹，和殷浮月曾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。
现在殷浮月彻底倒下，庶妹如果要抢，她该如何应对……
“你以为你今日到这里来，还会有个好下场？今日我和太子的死，谁出现在冷宫都可以，为什么一定要是你？”
这话，自然是对萧若玉说的。
宋峥来到这里的时候，她就知道自己今日难逃一死。
“萧若玉，你还没想明白？”
这些活着的人都别想往后有好日子！
皇帝抬眸，眼中闪过一丝异色。
萧若玉马上惶恐道：“殷、殷浮月，你不要胡乱攀咬。是太子求我，都怪我太心软，把太子带到这里来。否则也不会碰上恰好犯了病的你……”
“难怪被人当猴耍！”
殷浮月的喉咙当即被一只宽厚的大手锁住。
“说够了没有？”皇帝恨极了这个女人如今看穿一切的心机。
“咳咳咳……你在心虚，呵呵……”
他闭上眼，加重手中的力道。
窒息感越来越强，“明明知道始作俑者的你还要包庇那个人……”
皇帝贴到她的耳边，轻声道：“你是丞相嫡女，轻易就享受了他人无法触及的繁华。雪儿呢？她什么也没有，依赖的只有手段了！”
宋峥终于提到了那个名字。
“宋峥，记住了，是你……负我……”
眼前越来越模糊，浮月脑海中想象得出那个女人坐在暖阁里，品茶、听曲，等待心腹把废后和太子双双死亡的消息带回来。
她甚至还能预见，被拿来当刀使的萧若玉有朝一日突然暴毙。
从此前方大道宽敞，皇帝牵着“雪儿”的手并肩看天下。
脑中忽然一片空白，殷浮月口中发出最后一道凄厉的喊叫：“萧霁雪！宋峥！你们不得好死——”